化石雖老活力依然
「打手」不同於「槍手」,後者特別在當代是專指代筆,前者可以是指受僱幫老闆「教訓」仇家的武力份子,也可指代為「拍手」、「唱好」的職業粉絲。酒界一直都有不同類型的「打手」,威圈傳說有一位特別出名、世界有名的叫Jim Murray。Murray自2003年起每年都會出版一冊《威士忌聖經》(Whisky Bible),內容主要是他對每款不同威士忌的品飲筆記和評分。但由於已經連續多年,由這部評分冊所選出來的「年度世界威士忌」都與資深飲家們的印象大相逕庭,這本小冊一向除了作為被取笑的對象以外,對稍懂的飲家來說從來不值一提。部份外國的資深酒友會以「恐龍」(dinosaur)、「化石」(fossil)等來形容Murray和他的寫作,意思是指他那些評分有如歷史遺物,於當下的我們來說全無意義;然而,這部評分聖經還是一年復一年地出版,甚至世界各地都還是有機構、組織邀請他帶領品酒會,當然,某些酒商的「顧問費」(宣傳費、打手費、or whatever you call it)依舊是袋袋平安(Murray一直至今都否認當打手的指控,對於他是否有收受酒商的利益而給予他們旗下的酒項較高的分數暫時未有確切證據;然而他是否有將一些普遍認為還不入流的酒項推至世界頂峰而做成「嚴重唱好」效果則是肯定的)。現實中這塊化石雖老,但仍然有不少不太認識威士忌的新手當這部小冊為聖經般的入門介紹。
Becky開火非同小可
上面提到Murray本已不入資深酒友的眼眶,但今日卻突然成為了威圈的熱搜詞,起源是前Scotchwhisky.com的編輯之一Becky Paskin在自己的Facebook上寫了一公開帖,批評Jim Murray性別歧視和粗俗(sexist and vulgar)。Paskin以最新版2021年的《威士忌聖經》中的多個例子去展示Jim Murray的用言詞是如何涉及性別歧視和露骨(sexist and explicit language),她續說當業界在大力改變威士忌只是「男人的飲料」的印象時,容忍甚至乎歌頌一本帶有如此不當言語的書是在抵消業界所作出的努力和容讓物化女性的劣質文化持續下去。她也分享了業界女從業在工作時所遇到的困境,除了常被問及是否真的熱愛威士忌之外,也會在品飲活動中聽到一些不恰當的言詞(leering comments),Paskin認為這樣的歧視性文化需要停止了,她直言:「This. Has. To. Stop.」!
Becky Paskin這帖一出以後,可謂一石起千浪,引起了無數威友的討論,例如Forbes烈酒專欄作家Felipe Schrieberg的這篇、Malt Maniacs & Friends的FB群組討論、The Spirits Business的這篇更包括了Murray的回應。Jim Murray的回應篇幅不短,不過其主要論點其實就是一個,就是認為Paskin和其他人的「攻擊」其實亦非對他個人的攻擊,而是「對思想自由和語言自由的攻擊」(an attack on free thought and free speech)。撰寫這文章的時候,事件還在繼續發酵,例如The Whisky Exchange就宣佈會將《威士忌聖經》從網店下架、蒸餾廠與獨立裝瓶商雙重身份的Dornoch Distillery(Thompson Bros)也發帖表示不支持Jim Murray的《威士忌聖經》。
事實上,這並不是Paskin第一次向業界喊話,叫大家一同向性別歧視說不,早在兩年前,她已經借Diageo推出Jane Walker的時機,在現已停止更新的Scotchwhisky.com上發表過一篇題為〈Time’s up for sexism in whisky and beer〉的文章(題外話,Jane Walker推出那時Mr. J同樣發佈了一篇釐清一般人對女性主義誤解的文章,《關鍵評論網》也有轉載)。
應該以怎樣的角度去寫這篇文章?
作為一個書寫威士忌的寫字人,也是前「性與性別」科目的大學講師,有好些學生都私詢給Mr. J,認為我應該出來說兩句。說實在,我心底是渴望逃避這場「戰事」的,一來性別、歧視、性騷擾、言論自由的限線等每個概念都需要幾堂大學課堂才能介紹清楚,二來熟悉Mr. J的朋友、讀者都知道我這人一開講就會長篇大論、鉅細無遺地把理據寫得清清楚楚,但要大量地從歷史、文化、社會學、法學、哲學等範疇去縱觀地剖析是次爭議我算過沒十數萬字似乎並不足夠。這起碼會用上我一個星期的時間,而且根據經驗,這種詳細的、層層遞進的、需要讀者用心思考的文章一向傳播率不高,在平衡了各種考慮之後,Mr. J選擇了抽離理論和大部份專有名詞,只按一些基礎定義和是次爭論的兩位主要角色:Becky Paskin和Jim Murray的上述文本來當中的主要論點來分析,這不等於這篇文章Mr. J不會借用到不同學派的理論內容,但我會盡量嘗試擺脫一般學術行文的艱和澀,盡量寫得淺白一點。最後,希望這文章能幫助我們威圈的朋友以後在言詞上放下一些不好的舊習慣和停止再加深不必要的性別刻板印象。
幾個基本概念的定義
首先,我們先來看Paskin對Murray的指控是什麼。她主要的指控有三點:分別為(1)性別歧視、(2)使用不當「性言語」、和(3)物化女性。三個概念互有關聯,但又不是等同的東西,Mr. J不知道Paskin寫那公開帖的時候是否很有認知的運用這些概念,還是較鬆散地當作日常用語去使用這些詞彙,為方便下面的討論,先容我簡化地界定這幾個概念。
(1)性別歧視
先論歧視。歧視就是在無合理理由下基於某群體的一些特性(宗教、種族、性別、性傾向和身心殘缺等),而對該群體給予較差的待遇。性別歧視,被針對的群體特性就是「性別」。性別歧視,特別是女性遭受歧視,在威士忌圈的呈現方式例如(i)因為見到品牌大使是女的,就懷疑其專業的能力、(ii)因為職員是女的,就被要求穿著某類型的制服或衣著、(iii)職場性騷擾之類(言語上的、肢體上的、性霸凌、以性作為賄賂或要脅的等等)。
(2)使用不當「性言語」
不當「性言語」是一個寬鬆的說法,「不當」可以指不應該、不必要、或不合時機;而「性言語」就如字面般是與性相關的言語。
(3)物化女性
物化(reification)指的是將本有主體意志的人矮化為可被支配的客體(objectified being),物化女性多數呈現的狀態(但不限於)是把女性當成滿足男性性慾的工具;然而,物化的問題不在於工具化,而是去主體化,無視或否定對方的自主權。
界定好幾個基礎定義之後,我們可以從Murray的文本去看看以上指控是否成立。
Murray到底說了什麼?
由於Mr. J並沒有最新版的《威士忌聖經》在手(Mr. J不會花錢買這種東西啦),對Murray都寫了些什麼我主要是從Paskin和Schrieberg的引文中了解的,以下是其中一些例子:
“If this was a woman, I’d want to make love to it every night. And in the morning. And afternoon, if I could find the time… and energy…”
(on Penderyn Celt)
“This celebrates maltiness in the same way a sex addict revels in a threesome.”
(on Penderyn Single Cask)
“Have I had this much fun with a sexy 41-year-old Canadian before? Well, yes I have. But it was a few years back now and it wasn’t a whisky. Was the fun we had better? Probably not. It is hard to imagine what could be, as this whisky simply seduces you with the lightness and knowledgeable meaning of its touch, butterfly kissing your taste buds, finding time after time your whisky erogenous zone or g spots … and then surrendering itself with tender and total submission.”
(on Canadian Club Chronicles)
“The malt for the woman of your life, first to enjoy her to seduce and/or be seduced by, and then to share together.”
(Glenfarclas Family Casks)
“If whisky could be sexed, this would be a woman. Every time I encounter Morangie Artisan, it pops up with a new look, a different perfume. And mood. It appears not to be able to make up its mind. But does it know how to pout, seduce and win your heart…? Oh yes.”
(on Glenmorangie Artisan Casks)
“No Port. No sherry. Just the wonderful opportunity to taste naked Fannys.”
(on Fannys Bay Tasmanian Single Malt bourbon cask)
上面的引句,明顯都是充滿性言語的;然而,包含性言語,卻不一定有犯上Paskin所指的幾個問題。首先,若你問我這些引句是否帶有歧視性?按我學術的專業背景會答當中沒有明顯的歧視性言語。那麼當中又有否一些性騷擾的成份?坊間有好些「反女性主義者」,以為只要是「與性相關」,又「使人感到不舒服」的就會構成性騷擾,他們認為這樣太易被入罪,這類罪行特別對男性沒有保障,所以他們對提倡反職場性騷擾、為性騷擾罪立較重的刑罰等論述都很反感。他們以為這麼簡單就能入性騷擾的罪,實在是誤解大了。
Murray有否犯上Paskin所指控的罪項?
在普通法傳統上,言語「使人感到不舒服」,其實只能算是騷擾,和性騷擾還有很遠的距離;即使言語與性相關,也不是構成性騷擾的充份條件(sufficient condition),舉例說學校老師講授性教育,也是與性相關,也可能令第一次聽的學生感到不舒服,但都不足以構成性騷擾。單靠主觀的舒服或不舒服,不足以構成性騷擾,因為每個個體的主觀感受都可以不一樣,我們還需要考慮「客觀因素」(objective circumstances)和「權力關係」(power relationship)。
例如一般情況下,輕拍一下異性的肩膀在歐美也好、港台也好,都算不上是性騷擾(在一些中東地區則可能犯禁了,所以了解地緣文化也很重要),但若果你輕拍他者的屁股,就很大機會構成性騷擾了。另外一點就是權力的關係了,在職場較常見的情況是下屬不敢反抗來自上司的性騷擾,因為怕會影響自己的工作評分和升職的前景,當這個權力不對等的狀態存在,我們就要多考慮這個權力關係於性騷擾行為上的影響。所以大家都應多多了解構成性騷擾其實需要多個不同要素,也需檢視每個案例的實際情況,不要再活在自己無知的被害妄想世界之中,總以為自己是性騷擾案的嫌疑犯。
從Paskin第一帖開始,就Mr. J觀察網上的反應而言,的確絕大部份的人都對Murray的性言詞感到不舒服,而正常人買一本酒類的品飲、評分指南,應該都沒預期會讀到情色小說的內容,所以第(2)點的「不當『性言語』」應該是成立的。至於(3)物化女性嚴格來說是(1)歧視女性的一種表現方式,所以我們只需判斷是否有(3)就足夠了。要判斷Murray的性言語是否物化了女性其實並不容易,因為表面來說,他所做的其實是與物化完全相反的行為,它是將物件擬人化(anthropomorphization),將威士忌模擬成一位(或者應說是多位)女性。為何我說是表面呢?因為他做的其實只停流在擬人化,而並非真正物化的反面:位格化(personification);分別在於後者會強調位格的自主意志。而在Murray的性言語之中,被擬人化的「女人們」有否被物化成Murray滿足性慾的工具?Mr. J傾向認為於部份引句中,物化(被擬人了的)女性的指控是成立的,因為那些女性在描述上除了為Murray提供性刺激以外,似乎甚麼也不是。
但是「性比喻」又是否必然是不可接受的言行?必然是需要除之而後快的邪惡呢?面對這個問題我必須小心翼翼,因為在依然是父權傾向的社會之中,作為男性的我在這種社會環境下有機會賺取了不少「父權紅利」(patriarchal dividend)而不自知;在面對與性別相關的壓迫時,我也未必能感受到女性們每天所面對的社會性傷害。當我們出生在父權社會,在父權社會中成長,我們很容易將社會的實然狀態當作是應然的,繼而強化了不正當的歧視文化而不自知,我必須提醒自己需要戴上「審視權力結構的濾鏡」才去回應這個問題。
當我們討論物化之錯時,最重要的一點我提到是對自主權的否定或無視。而面對女性的性自主,實在有太多人只專注在她們有「說不的權利」(rights to say NO)而忘記了她們同樣有「說要的權利」(rights to say YES);所以,若是一位女性作家使用同樣的言詞來做品酒描述,Mr. J認為我們是不太需要有這個討論的。然而,當這個作者是男性,我們的判斷又是否會不一樣?作為一個反對性壓抑的女性主義者,Mr. J除了曾於大學教授性與性別相關的課程以外,也與很多關注性權的組織和團體有交流,我非常認同它們很多對傳統「去性化」的平權運動的批評。以去性化的立場來「保護」渴望彰顯身體的女性,同樣是無視她們的性自主,同樣在加深女性都是柔弱需要特別保護的刻板印象,對平權運動所主張的性別平等、尊重差異、鼓勵自主、包容多元有相違之處。
如上所言,個體的性自主,是包含了說要的權利,而一定的性言語也是說要權的一種彰顯方式,當Murray以性比喻去表達自己的「性感面」其實沒有什麼大錯可言,類似的寫作在文學作品中隨處可見,若我們不是要完全抹殺如情色小說一類的文體的存在,在寫作自由下,人們的確不能(也不適合)限制作者的寫作手法。某程度上這也是Murray聲嘶力竭要反對的一點。
當你不是身在無人島上,你可行使的自由就不是絕對
在現代社會我們不能只看單方面的指控,而需要給被告充份回應與反駁的機會。Murray主要的反駁點如下,他首先反對性別歧視的指控,他說:「I am not sexist; the Whisky Bible is not sexist, has never been sexist and I will not bow to this faux outrage.」他說自2003年《威士忌聖經》出版以來,十多年從未收過相關的性指控,但一天之內就有這麼多人群起對他攻擊,他能聞到背後有「大陰謀」(“…I can smell a huge rat with this entire manufactured and revolting affair”)。而且,Murray認為Paskin的這類指控是在攻擊「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他是不會向這些惡勢力低頭的。
簡單地說,Murray認為他有隨意使用性言語的自由,其他人無權干涉。我們上面已經說過,在寫作自由下,即使有情色內容,這還是屬於我們社會容許的範圍之內。如Murray自己所言,《威士忌聖經》的讀者對象為已達足夠喝酒年齡的成年人,使用成人用語表達自身感受並沒有錯。
先從學理來講,當一個人行使自己的自由時,他其實並沒有干涉他人享受同等自由的權利,所以,當一個人的自由干涉到他者的自由時,雙方各自行使其自由時必然會發生衝突,這種衝突的必然性印證了我們的個體自由並非全無界限,而界線就在於其他人的自由邊緣。除非你獨自身處無人之島,否則這種自由的邊界就一定存在。所以,若然Murray認為人有完全無限、完全不受限制的絕對自由,他實在是大錯特錯了,這是一種對自由主義的通俗誤解和誤用。
Murray真正的罪是什麼?
那麼,Murray於《威士忌聖經》中的性言語,又有否干預他者的自由呢?Mr. J傾向認為沒有。首先,我們要分清楚這類性言語到底是在怎樣的背景下發放出來?是某作者寫在一本商業書籍之中?還是在一些場合由某人向另一人發出的?如果是後者,Mr. J必定大力出來反對;事實上,Mr. J也曾在以往的品酒會上遇過一些會言語騷擾其他參與女士的雄性生物,在對其發出嚴重的警告後他才停止繼續那些無禮的行為。若這種言語在活動的實況中發生,我認為所有的業界朋友都應站出來制止。
Murray的情況有些不同,因為他是在書寫一本商業書籍,在自由市場之中,人們有自由去選擇買或不買這本著作,舉例說Mr. J就不會花錢買這種毫無有用內容的書,我會選擇購買Charles MacLean、Dave Broom、Gavin Smith、Emmanuel Dron、Ian Buxton、Inge Russell等大師級的威士忌書籍,中文著作的話Mr. J強烈推介邱德夫的《威士忌學》,若然對每年威士忌業界的一些新資訊有興趣,Ingvar Ronde所編的年度《Malt Whisky Yearbook》是你的最佳選擇。Murray在書中使用上眾多性言語,是否有何文學價值?算否過於粗俗?這是品味的問題,Mr. J無意深究。只是在一本理論上算是品飲與評酒的指南上大量用上性言語去形容所品試的酒項,對讀者來說有何參考價值呢?
數年前Mr. J寫過一篇文章題目為〈自私與無私的品酒筆記〉,裡面我提到了飲酒(drinking)與品酒(tasting)的分別,也寫到撰寫品飲筆記應該注意的地方。對於「品飲/品酒」,Mr. J有一個很寬鬆的廣義定義:「除了好飲或不好飲以外,在嘗味的過程中能對酒體產生額外相關的、可溝通的資訊之行為,就是品飲」(Whiskiology: Tasting is any act that brings relevant and communicable information about the liquor, additional to simply calling it good or bad through your sensory experience);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需要生產出「可溝通的資訊」。公開的品酒筆記,應盡可能以較常見的風味去做關聯,要記著這類筆記的撰寫目的是要給讀者提供有意義的資訊,作為其對陌生酒體的判斷和參考。Murray那些什麼「每晚都要和她造愛」、「多人運動」、「比41歲的加拿大性感尤物更歡樂」之類的描述對讀者來說有何參考性?或許Murray的品飲功力真的非常之高,但若果他的文筆只能將如此高的感觀所受轉化作這樣低下沒用的文字,品牌們實在不用再對他和其出版存任何不必要的幻想。
結語
從上述的分析,Murray算否是一個性別歧視者?在文本看來不算。Murray有否加深女性可以被物化的形象?一半一半。Murray是否有用上不當的性言語?Yes!而這個不當,最重點的是在品飲的脈絡下完全不必要,而且對讀者來說毫無參考價值。以一部品飲評酒的小書來說,《聖經》一早已是資深飲家們眼中的下下之作,就此Mr. J同意Paskin的結論:「Any brand celebrating their placement in Jim Murray’s Whisky Bible should be ashamed.」收筆之際,又看見Glenfiddich、Beam Suntory、Douglas Laing & Co.幾個品牌站出來表態站在Becky Paskin這一方。世界對性別的認知正在進步的路上,我們的威士忌界也不能慢下來,共勉。